Last talk
#1
【Rec 001:2013/10/20 00:13:24】
(梅芙聲音)
這可能是我人生最後一段的錄音了,當然我希望不要如此,如果我們還有機會被救出去的話。對,我是個樂觀主義者,所以我相信我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刻,絕對不會放棄希望。但,如果有什麼萬一的話,至少,有人能夠找到我的錄音機,然後把這裡面錄的告訴我丈夫。
我現在的狀況是左腳腳踝被水泥塊壓傷,沒辦法很舒服地走路,但應該沒有骨折。話說回來,目前的活動空間大概是四個停車格的大小,對,因為就是被困在地下停車場B2。喔對了,忘了自我介紹,我是TNC的廣播主持人:「梅芙2100」的梅芙,應該有人聽過吧(笑)。然後我身邊這位剛剛認識的男子是「文姜」,對吧?(文姜:嗯,哈囉。)鄭先生目前在中工的印刷廠工作,他前幾天才收到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,因為他考上高考了!他說他準備了一年多,其實這樣也算快的吧。平常我很少會跟不認識的人聊天,可是好巧不巧我們就被困在這裡了,然後又好巧不巧地剛好就是我們頭上這一塊沒有完全坍塌。我們是差不多時間回到停車場準備要離開大賣場,應該是晚上九點左右。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多小時了。
這場地震是我從小到大經歷過最可怕的一次。小時候921還沒那麼嚴重,可能因為我老家離震央比較遠的關係。我想現在外頭可能有大部分的電力系統和手機基地台都癱瘓了,我跟文姜的手機都沒有訊號,緊急電話也打不出去。全身上下可以找到還能用的電子產品除了手機以外,還有平板電腦和錄音筆。喔對了,還好我們剛好都買完一些食物,有麵包餅乾飲料之類的,這個量應該可以支撐個兩天左右,我車上還有一箱瓶裝水,突然很感謝尾牙抽到這個小獎。(文姜:還好沒有買生鮮)對,還好我們沒有買菜買肉之類的,不然等到壞掉應該會很臭。啊!忘了說文姜的左手應該是骨折了,所以他現在只剩下右手。天啊我在廢話什麼勁。(文姜笑聲)不過,這大概就是我們現在的狀況。
【Rec 002:2013/10/20 01:57:29】
既然我們什麼都不能做,只好繼續來聊天了。避免萬一我們最後還是無法獲救,所以先留一下「遺言」好了。哈,這真是太不吉利了,但因為我比較樂天一點,反正人遲早都會走,真的遇到了也沒辦法不是嗎?(悶哼一聲,文姜苦笑。)好啦,文姜你先說好了。
(以下為文姜聲音)
我先嗎?…嗯,我從來沒有想過遺言這一類的話。所以是應該跟家人和朋友告別的意思嗎?由於我家只剩我跟妹妹兩個人而已,那麼我想先對我妹說:哥是沒辦法參加你年底的婚禮了,希望他可以好好對你,讓你的生活幸福且美好。喔天啊,沒想到講這些話居然會掉眼淚。妹如果你以後遇到困難的話,就去找小阿姨好了,她會幫你的,哥沒辦法當你的靠山了,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生活,好嗎?
然後,我想對我一個很要好的女生朋友說些話。如涵,還是習慣這麼叫妳。我想跟你說:你好嗎?這陣子沒有聯絡,不知道你過得好不好。有人說過:如果想念對方的話,就問他最近過得好不好。喜歡你太久了,久到把你以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。你最後跟我說的那些話我想了好久,一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懂。只好當作是你開玩笑騙我的好了,說真的,就算是欺瞞,只要是你,我也心甘情願。不過,如果我真的不在這個世界上了,可不可以就答應我一件事,不要忘記我好嗎?
(文姜沉默了好一會兒)我說完了,梅芙姊換你。
(以下為梅芙聲音。)
文姜你講的太感人了啦,這樣我的話就顯得很普通。
我只要跟我的丈夫說:老公,我真的很愛你。然後我也要跟你說一聲抱歉,我知道你很想要小孩,可是我的身體就沒辦法生小孩欸抱歉。雖然你都跟我說沒關係,但我知道你心裡總有個遺憾。所以我不斷讓我們兩個人的生活過得熱情和充實,你常跟我說不要太勉強自己了。而我也常在半夜裡思考著這個問題:我是因為內疚才努力對你好嗎?但我要跟你說,老公,不,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愛你的緣故。還記得嗎?我們大四畢業的前夕,我才鼓起勇氣跟你說我喜歡你。你還傻裡傻氣地問我:「為什麼?我不像那些受歡迎的男生,我很普通又不會說話。」那時我怎麼回答你的:「就是喜歡你這一型的不行嗎?」(梅芙哽咽)
沒想到我們就這麼一起走了這麼久,我知道我自己有蠻多缺點的,太愛說話、會耍任性、跟其他男生不會保持距離。可是你都沒有因此而對我生氣,你是個守信的男人,從交往的第一天就說你會一直在我身邊,而你的確都做到了。婚禮上你又說:「我不只會一直在你身邊,還會是全世界對你最好的那一個。」你也知道我聽到這種話只會一直傻笑。我比你會說話太多了,但我說不出比你更要動聽的話來回應你。我太晚下班你會來公司接我,我睡過頭你會把我從床上揪起來去上班,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會把家事做得好好的,讓我覺得自己當妻子的根本是懶惰鬼一個。一個幸福到爆炸的懶惰鬼。老公,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的照顧。也許我是沒有辦法回報你什麼了,萬一我真的比你先走,你大可找個年輕妹子在一起,我一定不會吃醋的。畢竟我欠你太多了。
(錄音帶空白約一分鐘。)
欸,文姜,如果我們活著出去,你就當我乾弟吧!這種衰到不行的緣份一定有所意義。(文姜:嗯。)
【Rec 003:2013/10/20 03:12:21】
(梅芙聲音)
大概一個小時前又發生了崩塌,而且現在空氣應該是無法流通了。文姜幾乎快要昏迷過去,而我也快要沒有辦法呼吸。第一次出現面對死亡的恐懼感,我們不斷禱告,祈求上天可以給我們一個重見天日的機會。腦海裡都是重要的人的影像,還有自己的樣子。最後,如果我真的活了下來,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要說。
(崩塌聲....)
市府緊急事故應變小組發言人表示:搜救第二小隊在30號清晨五點十分左右打通賣場B2的搜救路線,並救出一名男子鄭文姜與一名女子吳梅芙,並立即送往仁愛醫院急救。兩人送醫時皆已無意識,現正於醫院持續急救中。市府對此表示感到遺憾,並繼續進行搶通其他樓層通道的工程。
這場規模7.2的大地震導致此賣場整個結構崩塌,目前已有21人死亡,傷者已逾兩百名。
#2(文姜)
如果要用一句話介紹我自己,我大概會說:一個平凡至極的人。跟大家一樣,上一樣的學,從國小到大學,畢業之後有一些茫然。雖然自己念的是藝術大學的音樂系,聽起來很特別,但實際上的處境跟文科生沒什麼兩樣,現在的社會情況對於剛要踏入職場的年輕人都太苛刻了些。我在大二的時候早就不認為我會把音樂當成以後的生涯規劃,對於未來,我更渴望像是公務員之類的穩定工作。但我不會一股腦地批判社會和別人的選擇,說實話,這是每一個人的自由,自己高興就好。
我主修鋼琴,副修古典貝斯,程度在同屆裡面算是中上,大四這年也順利地完成了系上規定的獨奏會。沒有什麼壓力,曲目裡一半是古典樂,一半是自己改編的流行歌曲,在台上將近兩個小時,幾乎是在活著的二十幾個年頭裡,少數閃耀的時刻。因為我的好友幫我做了一張乍看之下很帥氣的海報,還有親友團的義氣相挺,硬是找了朋友擠滿兩百個座位的演奏廳。
其中讓我感到心情高昂的原因莫過於一個女生朋友前來,她的名字叫做如涵。我們是在打工的地方認識的,說起來也沒有什麼深交,就是一群朋友一起出門玩過幾次。我們偶爾會在網路上聊天,她說話不大拐彎抹角,也沒有絲毫矯柔的用語。有話直說,有問題就問,有時還會說出一些淺白卻富有哲理的話。例如我有次說到有錢人真好,都餓不死之類的。她就馬上回了我:我們也都餓不死啊,不必羨慕。或是我為了興味而說了一些誇大的話,她會認真地去確認那件事,然後告訴我說:「明明就不是那樣!」
自從她來聽了我的獨奏會之後,我才真正鼓起勇氣約她單獨出去吃飯。不知不覺中,我單方面對於她充滿了想法和感情,而每次的單獨約會氣氛總是融洽又開心,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會有些什麼結果。畢業一年左右,某次晚餐之後在公車站牌下告訴她了我的心意,她顯得有些驚訝,而我當下就知道驚訝的反應通常不是什麼好事。我上了公車,她說她會再跟我說。離家十來站的公車,第一次覺得路途如此漫長,彷彿站與站之間的時間隔了一年。那天是七月二十二號,大暑,我的生日。在深夜裡手機傳來的簡訊的提示音,我大概知道是她傳的,有些忐忑,不想面對她編織後的委婉說詞。老實說,我幾乎快忘了她說了什麼,唯一記得的是說了三遍的「謝謝」。
有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觸,意會到這一年多以來的寄託其實都是假的。那些快樂,原來都是我自己的夢啊。那時候還自以為大方地回應了她一個笑臉:說自己從沒跟你要些什麼的意思。打破了心理學上的粉紅透鏡後,日後回想起她的點點滴滴好像都變了樣,儘管還是有那麼一點情份存在,但在稀少的聯絡之中,充滿了尷尬與芥蒂,回不去從前的從容。對,我這邊收訊很弱的,妳不也是?
但我們之間的故事並未畫下句點,除了意會到客氣底下是冷漠的糖果外衣,好像越發越多關於她的我所不知道的事,一件一件發生在我的世界裡面。
#3(梅芙)
「歡迎收聽今天八月十二號星期一的梅芙2100,我是吳梅芙,大家晚安…」每天的上班時間對我來說就是一種「盡其在我」,做自己喜歡的事,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從下午三點到公司,開始整理一個小時節目裡面所要講的稿子,有時候會有來賓,有時候我會放些音樂,更多時間都是我自己一個人自言自語。當初這個時段的節目就是打算讓下班以後的人可以輕鬆收聽,不用刻意談些嚴肅跟正經的事。十點節目結束後,便可以離開廣播室,回到我小小的辦公桌上,跟同事討論一下有什麼什麼地方講得超過了,或是哪個段子乏味提不起別人興趣之類的。大概十一點左右,我先生便會來接我下班,有時候順道吃個宵夜之類的。
我大學時代念的是傳播,畢業以後在報社跟新聞台當了好幾年記者,直到我年過三十,才因為機緣下的種種,有機會到廣播公司任職。當入行時盡是冷門時段,例如午夜過後或中午左右,也正因為不是熱門時段,節目部經理對於內容給我的容忍度就相對為大。只需要在固定的工商服務時間以外能夠把時間補滿就夠了。於是我開始在節目裡聊天,除了講些新聞事件的想法以外,我也把自己在生活中所觀察到的事情跟聽眾分享。日子一久,我竟然也有了固定的聽眾,而且收聽率也越來越好,經理一高興就把前輩離職後九點的黃金時段交給我了。經過一兩年,日子就這樣固定了下來,三點上班,晚上十一點下班,八個小時,不多不少。
因為自己的感想講多了,免不了提到關於自己的事情。往日的經驗和當下的生活,甚至是家庭的細碎也多少會透露出來。常收聽的聽眾大概就會知道我有個在藝術大學美術系任教的先生,聽起來就有點雅痞對吧,他也的確如此。出門的打扮一直都是各種色調的襯衫與西裝外套裡頭不打領帶,冬天則會多加上素雅毛衣,人又長得有型,每次同事看到他來接我下班,就會表現出一種羨慕遊走在嫉妒邊緣的神情。我們剛好三十有五,女人是狂走下坡的年紀,而男人則是身價越來越高的時候,講到這個我就充滿不平衡。還好我先生是個木訥寡言的人,個性我一清二楚,不會在外面旁生枝節。他從不帶學生回家,在外面也不會單獨跟學生吃飯。說起來一副我小家子氣的樣子,不過已婚婦女除了工作以外,你的生活就真的只有你老公了,而且我們還沒有小孩子,重心只能在彼此身上。
儘管我們倆已經離開青春年華好些日子了,但唯一不變的是當年一開始交往時的熱忱。我的記性很好,也念舊,過去發生的事我大大小小都會存放在心裡面。第一次一起看的電影,第一次約會的餐廳,第一次的牽手,第一次的親吻。諸如此類,說重要也不重要,但我就是靠這種方式吃飯的。那些你習以為常的流水帳,卻是每一天堆砌生活細節的材料。例如吃早餐來說好了,是有些人每天的第一件事,也有些人可能根本不吃的。我先生有課的日子十點要到學校,我九點前就會起床,簡單整理好儀容,然後兩個人一起在公寓樓下的早餐店吃早餐。久而久之,就清楚哪一家有哪些東西好吃,哪些不好吃;哪家的老闆或老闆娘會跟你聊天,而不是純粹招呼地說早。更重要的是,在一天二十四小時之中,你花了多少時間跟你重要的人在一起。「總是必須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了什麼,才能算真正活著」。我都會跟聽眾說這句話。
我的工作與我的家庭,加起來就是我的全部。
#4(如蓁)
「嗨!如涵。」這是別人看到我,最常說的一句話。如涵是我的雙胞胎姊姊,我們的長相跟身材幾乎一模一樣。而且姊比我活潑得多,她的朋友大概是我的數十倍,所以通常只有我被誤認成如涵的份,而沒人會把我姊當做我。我們從高中以後就沒有在同一個學校過了,她學的是財金,我學的是美術。不要再相信雙胞胎會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的說法了,老實說,除了外表,我跟我姊幾乎沒一個地方有同步率的。我們聽不一樣的歌,我們看不一樣的書,我們吃不一樣的食物,我們喜歡不同型的男生。而且我們姊妹一點都不黏,各自有各自的空間,除了過年會回鄉下老家強迫聚在一起當雙胞胎外,其他時候就像平行線一樣。但種種的不相為謀,不代表我們的感情不好,畢竟我們是姊妹,還是有一些共享的祕密和心事。
如涵因為外向,長大以後到處「招惹」男孩子,可是常常曖昧完就冷了。奇怪的是,她處理感情的事情上跟國中生的水準沒什麼兩樣,一遇到麻煩就會打電話跟我說,然後要我想辦法。「誰叫妳要讓人家喜歡上妳,然後妳又不打算繼續。簡直玩咖嘛妳!」這句話從高中開始到她大學畢業我大概講了十次有。真的別相信感情會有什麼承諾之類的,如涵就是只喜歡享受曖昧當下的典型例子。結局多半是我去告訴對方這個殘酷的事實,而我並不對這樣感到愧咎,反倒是讓對方可以早點脫離姊的魔手。在電話裡頭,我們的聲音一樣,必須要當面說的,我只要穿她的衣服就變成如涵了。「對不起,我覺得我們還是不適合。」然後我表現出一副難過的樣子,這不虛偽,只是感到難過的點不一樣罷了。
我覺得這樣的成長經驗讓我本身的感情觀也變得不大正常。如涵的上一個男生是個不錯的人,認識姊一年之後才開始追她,但是如涵喜新厭舊的速度易於常人,她早就把心思放到下一個人的身上了。而這次我並沒有告訴那個男生說結束了,反倒用著如涵的身分跟對方來往。跟他說我換了手機號碼,其實是我的號碼;而我一直都可以登入如涵的facebook帳號,好方便我應付她的「朋友們」,所以沒有角色錯誤的問題。而且如涵說來個性活潑,但她在網路的使用上可能比小孩子都還低調。不管是Jessica Wang(如涵)或是Jessie Wang(我自己)的帳號,大多是我同時在用。偶爾幫姊換張好看的大頭貼照,上傳她相機裡的照片之類的,我跟粉絲專頁管理員沒什麼兩樣。跟那個男生面對面的時候就更不用擔心穿幫了,我有的時候照鏡子都以為自己是如涵。只要剪個相似的瀏海,然後我們又一樣在右耳上有打耳洞,除了爸媽以外,沒有其他人可以辨別我跟如涵的差別。
或許我一開始對那個男生是帶著遊戲的心情,遲早是要跟對方說再見的,心想反正對我王如蓁沒有半點損失,是用如涵的形象在外「招搖撞騙」。可是我終究還是我,用了心的感覺不會消失。對方的心意和情感我都看在眼底,又緊守著不要給他太多希望的底線,然後在枝微末節上對他好一點。一個不小心我就露出了如蓁的本性,而他卻會一直以為跟他來往的人是如涵,一輩子都記得是如涵這個女孩。當某天他向我告白時,我真是嚇了一跳,然而最慘的是我不知道該用誰的角度回應他。這個「對不起」終於要說出口了嗎?可是我是為了誰而說呢?在暫時不結束關係的前提下是不能說對不起的,所以我跟他說了謝謝,很多個謝謝。
這次真的是我自找的,麻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