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4年8月20日 星期三

【微小的烏托邦】#2





















2
再度從夢裡醒來。

父親在一片綠的茭白筍水田裡對站在遠方的我喚道:
「良璞啊!是中午了嗎?要回家吃飯了嗎?」

這般身影就只能在夢裡看見了。

大三結束的暑假父親在睡夢中走了,
一切都那麼安靜,無聲無息。

我在電話中得知這件事情,
起初一瞬間的驚咋,接踵而來的是無盡的沉默。
母親說哥哥會從美國趕回來,
問我哪時候要回去。
「待會。」我按下了結束通話。

依稀記得是近中午十一點多,
我在系辦裡值班當暑假工讀生,
直白地向系辦助理請了兩個星期的假。

包含我,平常都在辦公室有說有笑的大家,
那個中午異常的安靜,
只聽得見窗外冷氣壓縮機的聲響。

十二點整,腳步重得不知如何是好,
一心只想著要回去老家,
走一步就離父親近一些,
而事實上卻一步步地遠離他了,
不可逆反的自然律。

將要踏出學校大門前,
聽見身後有人喚著我的名字,
就像父親在水田叫我的感覺一樣親切。
「良璞學長!」
轉頭一看發現是一起打工的上官學妹。
她小跑步過來,對我問說:
「學長你還好吧?」
我沒意興與她多說,只說了句:
「嗯。我先走了。」

「那你路上小心。再見。」
這一句是我背身聽見的,
沒應答不是很有禮貌的行為,
但那時候我沒辦法在意這麼多了。

回校外的宿舍帶了一些衣服,
午餐也沒吃就騎著機車往北去,
在筆直的大度路上急馳,
再接上濱海的台二線,
三芝,我的老家。

***

準確地來說,
是兩天後才看見哥哥。
一臉交通過程中的疲憊,
還帶著實習醫生的操勞感。

我們兄弟倆都不是愛說話的類型,
幫他把行李放好之後,
我們就跟著母親行動,
她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。

夜深之後我讓母親和哥哥進去休息,
我一個人在外面守著。
通常十點過後,
來幫忙的街坊鄰居就都回去了。
只剩下我一個人,
和父親的靈魂吧,
我那時候是這麼想的。

晚上十二點、凌晨一點、兩點、三點之後,
我才會在蟲聲和夏夜晚風中入眠。
睡在會咬頭髮的竹條躺椅上,
蓋著小時候就有的涼被。
無論睜開或閉上眼睛,
都能望見黑夜中的點點星辰。
父親教我認的夏季大三角,
牛郎星、織女星,還有天津四。
在星夜的移動下,
我們人是那麼渺小。
也無常。

父親要在離開後的第五天出去,
剛好有好日子,也就不用拖一兩個月,
這在鄉下是常有的事。

出去的前一天,也是第四天,
中午用過簡單的齋食後,
我在大桌邊折著紙蓮花。
是個典型的夏日天氣,
晴空萬里無雲,大電扇使勁地旋轉,
只帶來一陣又一陣的熱氣。

這幾天沒有電話只有一些關心的簡訊,
手機在昏沉的午響了起來。
一看是不認識的號碼,
本來想要掛掉,
但又怕是家裡相關的事務要聯絡我處理。

「喂~良璞學長嗎?我是小敬。」
怎麼是她,我納悶:「喔,有事嗎?」
「那個我在你們家村落附近的雜貨店這邊,
但是我有點迷路了,你可以來帶我嗎?」
她有些慌張。
「喔好,你等我三分鐘。」
我納悶地騎著機車出去。

一到村裡的雜貨店,
看見一台黑色進口車,
和一位身著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,
臉上戴著墨鏡的女子。
她看見我趕緊跑了過來。

「學長,我想來上香,
可是我不知道你們家怎麼走。
真不好意思。」她尷尬地說。

「喔。我家在那邊,跟我走。你開車嗎?」

「對。」她重新戴上墨鏡,
帶上車門,發動雄渾的引擎聲。
看起來就像個富家千金,
跟學校裡的形象完全不一樣。

一到我家,我簡單跟我媽和哥哥介紹說:
「這我系上的學妹,也一起打工過。」
多麼尷尬的家族見面,
母親一定是誤會了,
哥哥倒是一點都不在意,
忙著先去點香給小敬祭拜。

要是老爸在的話,
他一定會私底下跟我說:
「你怎麼交了一個這麼瘦的女生!?」
因為我們父子都喜歡有身材的,
可能是小時候他會帶著我到處看歌舞團的影響

小敬很知禮數地做了一些我不懂的步驟,
但母親知道這個女生懂,在旁邊點了點頭。
她祭拜完之後,
母親示意我帶小敬去柑仔店買點冷飲喝,
這麼熱的天氣實在讓人受不了。

我原本以為她也順便要回去了,
沒想到她說她還要待一下再走。

比起接她那邊的大雜貨店,
離我家近一點的還有一家。
東西少了很多,
但買個涼的、零食還是有。

我們用走的過去,
有些坡度的小路旁長滿雜草。
小敬說:「你們這邊風景很好欸。」
我說:「你說這種話擺明了是台北俗。」
她說:「我是啊。」
我:「那你家住哪邊?是大安區還是信義區?」
她:「才不是,我住天母好嗎。」

此話一出,兩個人沉默了約十秒。
但不是尷尬的那種。
儘管戶外很曬,
可是著實是個好天氣。

走著走著她打破局面:
「學長,我要做一件很奇怪的事,
先答應我你待會就會忘記。」
我急忙問道:「你要幹嘛?」

我沒答應她就轉身抱住我,
然後跟我說:
「我知道這段時間你會難過,
所以我想安慰你一下。」

五秒、十秒、十五秒、二十秒、二十五秒,
她一點也不動地安慰了我半分鐘。
我的手不知道要怎麼放才好,
只好懸空。

「好了學長,你忘記吧。」她放開手。
「謝謝。」我的唯一解。

我們走在豔陽天下,
踩著逐漸輕快的步伐,
吸著冰冰甜甜的利樂包,
各自有了一點人生轉折,
在父親離開後的第四天。


***

「你怎麼交了一個這麼瘦的女生!?」
父親戲謔地說。
「因為她很特別。」我說道。

2014年8月11日 星期一

【微小的烏托邦】 #1



















【微小的烏托邦】      @賴可福作品
#1
上一次點開瀏覽器已經是六月八號的事,
那時候正如火如荼地踢著世界盃的熱身賽。

原來已經過了兩個月,
經歷了一場鐵路特考與上京般的高普考。
第三年了,如果再沒考上,
那就真的沒辦法了。
想到那些搾乾人的工作,
時間、體力、精神,
與身為一個知識分子的自尊,
一點兒也不會剩下。

打了個冷顫,無論如何,
只能盡力考完年底的考試。
之後的事,先別想,也不敢想。

提著手提袋,拿了手機鑰匙錢包就往門走。
悠遊卡裡只剩下兩百七十三元,
學生時代的儲蓄剩下一萬九千兩百五十二元,
最多還能活五個月。
搭了六站公車,轉乘四站捷運,
在三號出口走上沒電扶梯的地面,
轉進熟悉的圖書館。
踏著四十六階的樓梯,在三樓閱覽區西側,
陽光能照射到的位置坐定。

自從升大四那年準備研究所考試開始,
又經過三年研究所,
再加上兩年半的國家考試。
我在這間圖書館的資歷已有六年半。
久而久之,常來的學弟妹與叔叔阿姨們給我取了綽號,
叫做陳班長。
一開始覺得還蠻有趣的,
可是這一兩年來才知道諷刺得要命。

為了避免跟叔叔阿姨還有弟弟妹妹交談,
只好戴上耳機,
有時候根本沒按下播放鍵,
只是作為阻絕我與社會的連結罷了。


在這些日子的消磨下,
不知不覺的,我的世界限縮得驚人,
窄小得幾乎只剩下我自己。
在好些日子裡頭,我是這麼認為的,
並且以此義無反顧地生存著。

***

「敬啊,起床了,都十一點半了。」
我試圖叫醒她,
一個沒到中午不會自己起床的睡蟲。
她拿開蓋在頭上的枕頭,
用根本沒睜開的眼睛眨了兩下:「喔」。

我在門旁地板上盤坐,
一邊翻著考試書,
一邊看著她如蝸牛般緩慢起身,
走進洗手間刷牙,
脫去背心和短褲,
披上白色碎花襯衫,
雙腿踩進黑色點點打褶裙,
小扭腰後穿好皮帶,
臉上噴兩下化妝水,
梳子在髮上來回了幾下,
戴上眼鏡後說聲「好了」。

「走吧。」
我提著一大袋書,
又塞了她的隨身包進去。
一齊走下租屋的樓,
她在門口猶豫了一下。
我說:「你不能開車,不用想車是停在哪。」
她回過神傻笑:「對耶,還不大習慣,抱歉。」

拉著她的手,朝著午餐的方向前進。
「敬啊,你想吃什麼呢?」
pasta!」她肯定地回答。
「好。」

我們站在一家99元義大利麵店前,
我尷尬地問她:「這間可以嗎?」
她吸了一口店家散溢出的油煙,說:
「好香!走走走,進去吧我好餓。」
鬆了一口氣的我,趕緊跟上她的腳步。
選了靠牆的座位,並肩地坐了下來。

只花了二十分鐘,
我們清光白醬和青醬,培根與蛤蠣。
她打了個小飽嗝,我瞬間的反應就笑了出來。
「你就不能裝作沒看到喔,嘖。」
百分之九十九的小清新形象,
還是含有1%的粗魯。
她嘖完我就拿著錢包去結帳,
一點也不理會我的共同生活守則。
說好都各付各的,
絕對不能她付兩個人的錢。
她轉身踩著輕快的腳步到餐台:
「老闆多少錢~?」
198,妹妹你數學不好齁?」老闆打趣地說。
「因為我以為老闆會算我195啊!」她壞心眼了。
老闆接過兩張一百元鈔票後,
還真的找了她五元。
我在旁邊看著一直憋笑和搖頭。

走出巷子我才對她說:
「我好像有點懂你們家為什麼會這麼有錢了。」
她說:「姑且不論你褒中帶貶的意味,
但我的確是我爸教出來的。」
語畢,我們開懷地搭著彼此的肩,
往公車站牌走去。

***

敬搬來與我同住之後,
我的日子起了相當大的變化。
好像變得不那麼孤單,
多了一個能夠說上話的人。
但另一方面更加深了我對於未來的無力和未知感,
特別是在經濟上。

上官叔叔和阿姨(敬的父母)都是講錢的生意人,
我跟敬在一起六年多了,
但因為現實上的差距,
我到她家吃飯的次數一隻手數得完。
我承認自己有了自卑的心態,
加上屢「試」不爽,
就更不曉得怎麼計畫我們的未來。

我碩三的那一年,
敬通過了律師考試,
也就是說我在圖書館泡著腐爛,
不事生產的同時,
敬已經在業界工作了兩年。
兩年的時間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黑洞,
而她已經賺了第一桶金。
(更別提家裡的N桶金)

自己對於自己的壓力,
加上難以摸清的兩人未來的壓力,
使我在六月多的時候近似崩潰,
自暴自棄了好幾天。
雖然一樣每天到圖書館報到,
可是就像人失了魂似的,
只是在桌上趴著發楞。
飯沒能好好吃,夜裡也寐不入眠。

七月的第一天,
我恍惚地走上頂樓,
在水塔旁蹲坐著。
不到一個禮拜就要第三次的高普考了,
那我又沒考上呢?
落榜的經驗湧上來,
幾乎快喘不過氣。
當下一個念頭想說,
如果就這麼死了,
也好。

陰鬱的厚雲夜,果不其然下起了雨。
加上打個不停的閃電與雷聲,
沒有比那樣更讓人絕望的氣氛了。
我從小唯一害怕的事情,
就是閃電打雷。

我躲到水塔的棚子下,
無意識地翻找著手機裡的號碼,
鄉下的母親這個時間早就睡了,
國外的哥哥在醫院工作也不方便,
以前學校的死黨,
因為自己的現狀,根本拉不下臉聯絡。
我唯一能依靠的,只有敬了。

哪怕那時已經因考慮彼此的處境,
而騰出太多空間,
說直接些就是逐漸少聯絡了。
響了快二十秒,
一秒一秒都是對我的生命審判,
然而她接了。

「敬啊
「怎麼了?我要睡了。」
「敬啊
「嗯?」
「敬啊
「你現在在哪?」
我在電話的一頭,
情緒潰堤般地嚎啕大哭。

那哭泣的聲音被雷雨聲掩蓋了起來,
全世界只有電話的另一頭知道。
她聽著我哭了好久,
不斷說著沒關係、沒關係,我在、我在。

雨勢緩和了下來,
她對我說:「你在租的房子那對吧,
我馬上去找你,不要亂跑,等我。」
「你等我,等我就對了。」

我不曉得那一晚的情緒釋放,
在我們之間的關係是哪一種?
還是說僅僅是老朋友的關係。

她跑上頂樓,以前也來過,
聽見腳步聲,我知道是她。
那時候的意識其實還沒完全恢復過來,
只記得她跪膝抱著被雨水濺溼的我,
然後頭貼著我的頭,直說:
「我在這,什麼都不用怕。」

「就算天塌下來,我也會跟你一起。」
像是我母親會說的話,
一瞬間我甚至分不清是敬兒還是母親了。

她吻了我的臉,
每一次的肌膚碰觸都是憐憫的光澤。

滋潤,但使人興奮得發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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